【壹】
　　迟日江山丽，春风花草香。
　　杨春三月的桑海城郊，已是草长莺飞，春意融融。
　　这里景色绝佳，而又人迹稀少。
　　对于流沙而言，正是会见故人的最好地点。
　　等赤练再次见到张良的时候，那人已经是儒家的三师公了。
　　他本就长得俊秀倜傥，现在更是风度翩翩，品貌非凡。按理说，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存在。
　　可赤练只是简单地瞥了张良一下，便将眸光迅速收回。
　　然后在心中暗忖着，如今那人应当是过得很好的吧。
　　至少要比她好得多。
　　但不知为何，得到这种结论的自己，心里却黯然了几分。
　　卫庄和张良两个人在前面寒暄着，赤练则把视线放到远处湛蓝的海平面上，刻意不再去看那人。
　　可就是这样，却还是没有避免张良回过头来，问了她那一句：
　　“红莲殿下，你觉得呢？”
　　赤练心里咚的一声，好像有一块石头被扔进了湖底。
　　虽然他曾经也是这样叫她的。
　　可时至今日，赤练却觉得，张良是在讽刺她。
　　“这里没有什么红莲殿下，只有流沙的赤练。”
　　她故意那样回，防备式地抱着臂，眼睛也直视着远处，却偏偏不去看他。
　　其实赤练心里清楚的很，这样很不礼貌。
　　可她就是希望自己这样的态度，能让张良赶紧把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挪开。
　　但她失败了。
　　尽管她那样说，那样表现出自己的不耐与排斥，却还是感到那人轻轻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。
　　如同一片桃花落了地。
　　张良侧身回头注视了她许久，她也浑身不自在了许久。
　　直到张良因得不到回应而缓缓收回目光，继续转身去同卫庄回忆往昔时，赤练的那颗心才安放下来。
　　她十分讨厌张良的那双眼睛。
　　比桃花少了一分多情，比无邪多了一丝狡黠，好像能够洞悉掉别人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。
　　而且就算他已经看透了，却也不说，只是那样淡淡微笑着看着你。
　　赤练讨厌他那样的注视，那样似有若无的微笑，更讨厌那种虚假的温柔。
　　让人误会。
　　他那样潋滟的眼睛，那样的眸光，也一定这般注视过很多其他的姑娘吧。
　　赤练忽然这样想。
　　她甚至都能想象到，就算是张良特别不喜欢的姑娘，打扮的花枝招展整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，他都能保持着一副谦谦的君子模样。
　　可那又怎么样呢？
　　跟她没有关系，一丁点关系都没有。
　　赤练心里清楚的知道，哪怕张良是那样灼灼而又温柔的望着你，眼中好像有万千秋水。
　　他也不会喜欢任何人的。
　　赤练知道。
　　因为很久以前，她自己就曾那样误会过。
　　流光易逝，逝者如斯。
　　曾几何时，她也暗暗以为自己了解张良。
　　甚至傻得以为，那样的时光只要她想要，便就可以是一辈子。

　　【叁】
　　没想到这一跑，便从七八岁的小孩子跑成了韩宫里那豆蔻年华的小少女。
　　红莲不会忘记。
　　韩非不在的那几年，全是相国府的小公子陪她一起度过的。
　　她有时拉着他写字，画画，念书，有时觉得无聊了便冒冒失失地拉着他去放花灯，捉迷藏，甚至背着宫女拽着他一口气偷偷溜出宫去。
　　那时的红莲还总是想一出是一出，脾气又被宠得有些骄纵，韩宫上下能耐心陪着她玩的也就只有相国家的小公子了。
　　而张良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温柔好欺负的样子。
　　哪怕是她故意挑刺欺负他，逗着他玩，那人也只是眉毛一蹙，摇摇头委屈答：
　　“我没有啊，红莲公主。”
　　他每次一那个样子，红莲便会特别开心，咯咯地笑，觉得自己特别厉害。
　　再后来，张良就开始长得比她高了。
　　刚开始的时候势头还不明显，直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。
　　可红莲还是始终不肯叫他子房哥哥。
　　为什么要叫子房哥哥呢？
　　她偏要叫他小良子。
　　一想到别人眼里那个足智多谋，后生可畏的相国公子到了她这里却只能变成无害又委屈的小良子，红莲就觉得自己特别威风。
　　等韩非再回来，虽然仍会带着红莲和张良一起去看戏，却明显的忙了起来。
　　他一忙，连带着张良也忙了起来。
　　红莲有时在自己宫里闷的发慌，可竟不知道到底应该怪她的九哥哥抢走了小良子，还是怪小良子抢走了她的九哥哥。
　　直到她有一次去给韩非送酒，还未进门，竟听到有朝中同僚那样开玩笑。
　　“相国公子一表人才，红莲公主妍姿俏丽，两人又是青梅竹马，户对门当。若是能在一起，还真是良缘由夙缔，佳偶自天成啊。”
　　红莲咚的一下，脸就红了。
　　好像有一只小兔子在心里面扑通扑通的蹦跶。
　　可她偏偏是别扭的性格，就要仰着头，推了门便进去说：“谁要跟他在一起啊！我才不要！”
　　话刚说完，便有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。
　　张良在韩非旁边坐着，惶然无措的看了看她，又看了看韩非，然后一脸通红的低下头去。
　　红莲进来，嘭的一声把食盒放在桌面上，然后装作很生气的样子，指着韩非的那个同僚说：
　　“不许你再开我和小良子的玩笑！”
　　韩非颇有些无奈，拉了拉红莲的袖口，试图打圆场：
　　“红莲啊， 你怎么来了？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凶，除了你子房哥哥和我谁还敢跟你玩啊。”
　　红莲便回过头去，狠狠瞪了她九哥哥一眼，怪他不懂得女孩子家的别扭与羞赧。
　　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呢？
　　她脸上的红晕烧的通红，一跺脚便逃也似地跑开了。
　　虽是那样，可红莲还是觉得心里面好像有什么甜丝丝的东西在融化。
　　她一边往回跑，一边想到有一次她扭伤了脚，小良子既心疼又心慌的神情；
　　想到他急急忙忙背着她去找太医令的样子，就不由得满心欢喜。
　　那时候，红莲觉得张良是喜欢她的，
　　她曾经那样天真的以为过。

　　【肆】
　　小时候的红莲还不知道什么是恃宠而骄，也不明白浪漫的乍见之欢比不过简单的久处不厌。
　　她那时什么都不明白。
　　可等她明白的时候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
　　自从韩非当了司寇后，连带着张良都没有时间陪她。
　　就在那个时候，红莲却遇到了她人生长河中的另一个重要的人。
　　那个人告诉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，告诉她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保护下；他教她在花树下练剑，也教她要学会勇敢。
　　他总是那么不一样，跟她的九哥哥和小良子都不一样。
　　他总是那样凶巴巴的样子，眉头皱在一起。他会毫不客气的说她是弱者，就连分明是来救她的时候，也沉着脸让她闭嘴不要说话。
　　可就是这样的人，竟让红莲有那么一点点春心萌动了。
　　不过，也只是一点点而已。
　　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嫁给卫庄那样的事情。
　　因为，在红莲的认知里面，她一直知道公主长大以后要么嫁给相国之后，要么就是嫁给威风的大将军。
　　可是姬无夜那么老，又那么坏，那么花心，父王怎么会把自己嫁给他呢？
　　那应该就是小良子了吧。
　　红莲以前真的那么以为。
　　心里虽然也会有一点点遗憾，可是她一想到如果是小良子的话，事情也就好像没有那么糟糕。
　　她甚至记得有一次跟弄玉趴在栏杆上聊天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。
　　“你觉得小良子怎么样？”
　　弄玉跟红莲不一样，她很早就已经有了大人般的成熟，只淡淡一笑说：“子房年少有成，足智多谋。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他的。”
　　红莲歪了歪头，看着空中的月亮，心里面竟有些骄傲。
　　他在人前再怎么优秀，再怎么足智多谋，到头来还不是要被自己欺负的小良子嘛。
　　她心想。

　　【柒】
　　当然也有赤练不知道的事，一辈子也不会再知道的事。
　　那日，相国府。
　　张良一身青衣跪在地上，原本清秀温润的眉目间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不卑不亢。
　　“儿臣，想娶红莲公主。”
　　“你再说一遍！”
　　张开地被他气的胸膛起伏，青筋暴起，拿起桌子上摆着的酒杯便直直向地上的人摔去。
　　咣当一声，杯中液体已洒了一地。
　　可张良仍面色不变，声音微哑，却是一字一缓。
　　“儿臣说，请求祖父为我向王上提亲。若是祖父不肯，我便自己前去。”
　　“简直胡闹！你明知道姬无夜已经准备去向王上提亲。现在，张家连我在内都已经自身难保！”
　　“若儿臣执意如此呢？”
　　“执意？你自小聪慧，我不信你不明白这其中悬殊。现如今，整个韩国都是他的，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红莲公主！”
　　张良忽然就默了。
　　紧紧握着的双拳骨节泛白，过了一会儿，已是连掌心都泣出血来。
　　其实他也明白的。
　　韩非不在，卫庄不在，如今姬无夜手握大权，连韩王都要忌惮。就算自己再怎么不愿意，也根本无力抗衡。
　　可他仍是跪着，仿佛被死死钉在了那里。
　　张开地再回过头来的时候，眼睛已是斜着看地上仍在死撑的少年，无奈又无力的叹了口气，沉声劝言道：
　　“我知道你自小喜欢红莲公主，可就算她跟了你，又能得到什么呢？”
　　“如今韩国已是大厦将倾，俎上鱼肉。她若是跟了姬无夜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，想来也不会被亏待；可若是她跟了你，姬无夜又该怎么对张家，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？”
　　张良原本清亮的眸子落在地上，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光彩。
　　他能不清楚么？
　　其实张良懂的。若红莲真的跟了自己，那姬无夜更不会放过张家，也不会放过他和她。
　　自己势单力薄，又怎能在这乱世护他的小公主一份周全。
　　可是他懂，不代表他愿意。
　　尽管审时度势，利弊权衡他一向清楚，可是真轮到自己在意的东西时，却终究是绕不过这坎。
　　半响，张良才重重磕了个头。
　　再开口，每一个音节都用尽了他的十二分力气。
　　“儿臣，明白了。”
　　他颤颤地起身，掌心的血蹭到了浅绿的衣襟上，绽出碍眼的猩红。
　　疼么？
　　是疼的，但是没有心里疼。

　　【捌】
　　张开地让他去桑海读书。
　　其实张良明白，祖父让他远去求学，是为了保他一份安稳。
　　走的那天，他不敢告诉红莲。
　　不忍心告诉红莲。
　　可不知怎的，小公主还是听到了消息。他刚要上马车，便听到了红莲从后面急急跑来的脚步声。
　　也就是那天起，她不再叫他小良子。
　　“你......真的要去桑海读书？
　　红莲跑来的很急，脸颊微红，气息半喘。可真的开口，却是从未有过的试探与小心翼翼。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少女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，清澈的眸子忽然泛起雾气。
　　连声音也半哽着，含着委屈的水声。
　　“你是害怕我了么？那......那我不要你娶我了行不行？”
　　“我现在只有你了......子房哥哥，你别走行不行？”
　　那是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。
　　她叫他子房哥哥。
　　少女小心的拽住他浅绿的袖口，第一次卑微的央求，清莹的液体从眼眶中掉下来，啪嗒啪嗒落在身前。
　　红莲发红的眼眶，哽咽的字音，都如同一把又一把尖利的箭，直直射进张良的胸膛。
　　那一滴滴眼泪，分明轻轻浅浅地从少女的脸庞滑落，却好像全部淌进了他自己的心里。
　　那么凉，那么沉重。全部化作一块块山石，堆压在心口。
　　压的他愣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。
　　张良想伸手帮她擦一擦眼泪，可手伸到一半却又默默放下。
　　半晌，他摇了摇头，然后狠心推掉少女紧紧拉着他衣角的双手。
　　“红莲殿下，您该回去了。”
　　他只能这样劝她。
　　这时，少女却兀自在原地握紧了拳。
　　她等了那么久，等来的竟只有那冷冷生生的一句:
　　红莲殿下，您该回去了。
　　因此，等她再抬起头看他时，琉璃色的双瞳已平静的如死水一般。
　　“父王要把我许给姬无夜了，你知道么？”
　　她沉声问他，第一次变得那样严肃，又那样疏离。
　　“我.....知道。”
　　他回道，嗓子莫名干涩。
　　红莲却忽然笑了，那笑声让张良的整颗心脏，都一抽一抽地疼。
　　“那你走吧！”
　　“你要是走了，就永远都别回来了!祝你前程锦绣，再找个姑娘佳偶天成。”
　　说完，她便转身背对他，再不回头。
　　张良愣在原地看着她，袖子里的手早已骨节泛白。
　　可他知道，自己必须要走。
　　一定要走。
　　过往的纷纭一幕幕在眼前闪过，可所有的难忍与酸涩，却最终只能化作心里一句微微颤抖的叹息。
　　张良鞠躬行礼，然后转身上车。
　　他本以为红莲会就此放弃，那样可待到马车粼粼启程，才又听到少女追在马车后面不顾形象，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　　“张良！你走了我就会恨你一辈子！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！”
　　但马车没有停，始终都没有停。
　　连同他在韩宫里那漫长而斑驳的年少时光。一转身，便已被这达达的马蹄全部踏碎。
　　但仍有少女声嘶力竭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。
　　那一刻，张良蓦地便恍惚了。
　　他竟早已想不起，自己是何时喜欢上她的。
　　或许是八岁那年，他陪她元宵去放花灯。一抬头看到少女眸中映着的光，便跌跌撞撞地照亮了他的整个冬天。
　　或许是十岁那年，韩国的小公主整日整日往相国府跑。他念书，她便捣乱；他写字，她就抢纸。
　　他要教她读诗经，她便抢了书，一边提着裙边儿往院子里跑，一边逆着光，回头叫他小良子。
　　或许是十二岁那年，他开始长的比她高了。她气不过，跳起来就要拍他的头，却不小心扭到了脚，赖在地上嚎啕大哭。他赶紧背着她去找太医令。
　　少女软软的一小只趴在他的后背，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脖颈处，痒得他好像心里面有一根小羽毛在挠。
　　对不起。是我太自私了。一直都是我，太自私了。
　　张良在心里说。
　　若不娶你，能比娶你对你更好，我便宁愿不娶你。
　　可红莲啊，红莲......
　　我多喜欢你，喜欢到整颗心脏都要碎掉。

　　【玖】
　　再后来，世人都说他是七国最聪明的头脑。运筹帷幄，料事如神。
　　可只有张良自己知道，他算错的事情，其实有很多。
　　很多很多。
　　多到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弥补。
　　比如，他没有想到卫庄会在红莲大婚那天回来；
　　没有想到卫庄会在那天救下红莲，杀掉姬无夜；
　　更没有想到韩国国灭后，红莲会宁愿选择跟着卫庄刀尖饮血，也不愿意再让自己护她一世安稳。
　　可张良什么也做不了。
　　还是和当年一样，什么都做不了。
　　他只能在得知消息的那个傍晚，在小圣贤庄，对着故国的方向，静静地站了很久。
　　很久很久。
　　久到月上梢头，四肢都僵硬。
　　他知道，尽管自己终于手持凌虚，文韬武略，运筹策帷帐之中，讲着治国平天下的道理。
　　却终究再也齐不了，自己最初想要的那个家。
　　张良知道，他只能放下。
　　后来，他也的确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。
　　于是，那夜。
　　几个时辰后，他还是选择了默然转身，从心底放下那二十多年的前尘往事。
　　转了身，他便永不再是韩宫里，那个浅绿衣衫的相国公子;
　　亦不再是那个，一面对红莲公主就脸红心跳，不知所措的小小少年。
　　转身后，他便从此是，也仅仅是儒家的三师公而已。
　　可真的放下了吗?
　　真的能放下吗?
　　或许，那是连张良自己都不愿意，也不敢去面对的答案。
　　直到那日楚南公玩笑般地调侃他。
　　“子房这么急，估计这位姑娘在你心中的分量很重很重吧。”
　　很重么？
　　他竟还是蓦地想起了，那年元夕的韩宫，那夜明亮的琉璃宫灯，还有那夜划过天空的绚烂焰火。
　　映得湖光潋滟，芳华宛在。
　　她仍身着粉色榴裙，头戴银莲花冠，蹦哒哒地从旁边拾起一小块石子，扔过来砸了他的头。
　　“喂，小良子。你要不要娶我?”
　　那夜，红莲借着焰火，看到的只是因震惊而脸红心跳的少年。
　　可她不知道，张良那时虽只说出口了一个“我”字，却早就已经在心底，暗暗说完了那沉重的一句：
　　“好，我娶你。”
　　红莲不知道。
　　她也永远，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