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3./重复八次的呐喊--
你知道,你得到这个位子是如何的艰辛。不管是自我折磨时,从心口连到脚腕、仿佛抽动着深埋在血管中的荆棘一般的痛楚,还是被他人远远甩下、难以企及时的绝望,你都没有忘记。
你不愿让别人知晓,只在半夜偷偷哭。这些眼泪落在你的脚印中,将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慢慢灌满,凝结成早晨、那些折射着斑斓的光辉的鲜花。
幸好你真的可以借担任副族长的机会证明你自己的能力。在协助族长解决一个又一个事件时,你能看到那些族猫眼中的信任。他们为你流下的泪水冲刷着你自以为的怯弱,泛起浅绿的羞赧和骄傲。
许多个季节之后,年老的族长躺在巫医巢穴里奄奄一息时,你也蹲伏在她身边。你知道没有谁甘愿在这个位置上死去的,不管是为着已经逝去的一切、还是尚待实现的一切。你替她摘去身上附着的尘粒,聆听她断断续续的遗言。
有那么多的遗憾,她却只说了一句话:照顾好我们的族群。在接下来那些昏暗的时间里,她只是用她暗蓝的眼睛,萤萤地注视着你。你的心绪被她眼中的湖泊攫走——在那样深邃的湖色中,直到她死去。
起身时,热血突然席卷你的身体,沸腾了那些因为久卧而僵硬的肌肉。你面向巫医巢穴门口泄露进来的阳光,看着它们在一片岩色的冷硬中开拓出温暖。
这会是你的路吗?
你向巢穴外走去,你把每一步都放得很慢。杀不死的、过去的自己,此时攀附着你走向这里。你觉得哽咽,拼了命才把这样的心情压抑下去,喉头发烫。巫医向你致意,你知道,今晚你就将随同其前往母亲嘴,领取你的九条圣命,和族长名号。
当你真正地踏上那条路时,那些一直以来未能体验到的兴奋,此时汹涌地挟裹着你。被任命为武士时、被任命为副族长时,那些甜蜜的感情在这个大梦终成的夜晚,终于像是报复性的补偿一般,全都低鸣着灌入了你的胸腔。那些在成为族长后要考虑的诸多事务,在此时都显得微不足道。此时的你,和被母亲的安抚满足的幼崽,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。
额头抵在月亮石光滑的壁上,那种独特的温凉伸出了她柔软的脚掌,像是回到生命最开始的阶段——母亲的脚掌轻轻拢住你脆弱的身体。
那样的平静慢慢牵扯着你的意识,将你引入粘稠温暖的黑暗中。再睁开双眼时,你所能看见的只是昏黑、包裹着你的昏黑,以及从远处走来的、繁密而绵长的星。渐渐地,这一方领域被它们的光芒填满,凉意侵袭着你。你将蜷曲着的身子展开,努力挺直。你看见,几颗星星从群星的河流中溅出,掉落在你面前,从闪烁的亮色中显现出自己的轮廓——是你的祖灵们。
你却不安地眨了眨眼——你看见了你的父亲。死亡并未给他带来什么改变,那双冷峻的眼睛依然有如锉骨削肉一般砍伐着你的意志。久违的恐惧叮咬着你。
不行,你明明已经站在这里了。强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,你挺了挺胸脯,向聚拢在你身边的九位祖灵致意。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你听见了前任族长的声音。
“是的。”
“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,是为了见证我们雷族新一任族长的诞生。草辉,当你接受了我们即将赐予你的这九条圣命,你便真正拥有了领导族群的力量。这股力量是强大而危险的,它可以使你的武士重获新生,也能使你的武士走向死亡——到那时,你仍愿奉献你的一切,为我们的族群鞠躬尽瘁吗?”
“我愿意。”你平静地回答道,就像这一刻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了、而你从未对此有所渴望。你听见了身体里的泉水干涸的声音——旧的灵魂被抽出。
接下来的九命,每一条都由星族赋予。连带着守护与引领的使命,一同送入你的胸怀。
听见了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声,一个模糊的轮廓挣脱群星的薄雾、来到了你面前。
“在这一条生命里,我赐予你自爱。”随着这样的话语抚摸你的额头,你认出了面前的祖灵。她是族群的上一任巫医,在你年幼时已逝世。听到这个词语,你只觉得内心痛楚。她轻轻地舔舐了一下你的鼻尖,那阵轻盈的感觉便托起了你的身躯。你似乎被奔流的河水填满,被未曾强烈地体会过的情感萦绕着,推动你的脚掌伸向远方。你的视线中摇晃着猫重重叠叠的身影,五彩斑斓地、喧嚣着,渺小地、散发着微弱的光。“懂得爱、拥有爱,再施予爱。”她慢慢地叙说着,向你点一点头,退回了她的队伍中。
热泪蓄满了你的眼,不知何时会沃灌他人的贫瘠。
下一只猫走了出来,身形尚小。你看着他,想起很久之前那只因故早夭的学徒。那具小小的遗体至今仍摊开在你的脑海里。
“在这一条生命里,我赐予你适应力。”他走上来,够不着你的头颅。你跪伏下来,感受着那条小小的、湿润的舌头。“变化是生命的常态,而你要做的是等待机遇。”随着字音浸入你的身体的,是细碎的疼痛。仿佛挂在皮毛上的棘刺摩擦到了皮肤、或者是脚掌中卡入的沙砾,无法扫出。你在疼痛中看见了哥哥的身影——在模糊了视线的雨点中,愈发难以辨认。想要呐喊的冲动被熄灭在喉头,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第三只猫。你看着她步伐轻快地来到你面前,颤动着胡须。
“我带给你一条认同之命,”她的声音很清脆,周身弥漫着绿叶季的味道。“‘自身的存在’、‘在族群中所处的位置’,这些问题看似简单,其实很重要。它决定了你在遭受苦难时,有没有什么拉着你,会不会迷失方向。作为族长,这就决定了你是否会牵连族群误入歧途。”沉重灌入你的脚掌,却并不痛苦,只是为你带来一种平静——那是树木扎根的感觉,在对自己身份的确认中慢慢钻向地下,在那找到水源、找到栖身之所。你是谁?在这朦胧中,你悄悄询问自己。
第四只猫走上前来时对你微笑着。你认得他,他是在你就任副族长期间因疾病而死去的武士。“在这一条生命里,我赐予你宽恕。”他声音朗朗,“太过尖锐的领导者将刺穿族群的生机。宽恕的怀抱会孕育生命和希望。”在这条生命里你听到了一点点鼓动,听到了一点点喘息,在无尽远的寂静中,又听见了随风而起的草叶萌芽之声。
你目送着第四只猫走回队伍。从后来的三位祖灵那里,你分别获得了力量、决心和耐力。从那些生命里体会到的痛苦啃咬着你的神经,把用血与爱浸润的经验印刻在你的脑海里。冷汗来不及濡湿你的脚掌便被风吹干。渐渐地,你的腿脚间积累起难以消隐的疲倦。
偏偏在这难熬的时候,你的父亲走上来了。死亡时藏不住的血迹已然从这个强悍的灵魂上消失,他目光炯炯,步伐稳健,任谁见了都要称赞——独独叫你感到害怕。
“为什么你还是这副懦弱的表情?”
这句话精准地打穿了你的脊骨。许多个季节前、在育婴室门口的那一声呵斥在此刻又正中你的眉梢。你惶然一惊,才发觉自己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难看。“我没有。”你正身回答道,“面对你不会有,以后更不会有。”
对于你的这句话,他只是翕动鼻翼冷哼了一声。
这样的声音,在他死后,已经在森林里寂静许久了——却在你的心底回响至今,直到现在与面前的不屑发生共鸣。愤怒骤起,灼烧着你的心,你想要反诘他,又想起这正是在你的九命仪式上。于是,你只是反复深呼吸几次,冷漠地注视着父亲。他昂着头,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你,仿佛是独裁者的再度归来。
片刻之后,他口衔圣命,缓步向你。“我赐予你一条谦卑之命。”他声音尖锐,“认清你的位置,别忘了你是……”
可他再多的字句都被你翻滚的心音淹没了。长久以来的委屈和不甘在这时扭曲着爆发,从你的唇齿间倾泻出来,犹如决堤的洪暴:“你一直以来只把我看作你的附庸!你没有承认过我作为一个个体的独立性,只把我看作一件尚待矫正的‘作品’!哥哥也是……只是,哥哥是一件佳作,我是败笔……”你粗重地喘息着,声音里的哽咽就像敲打泥地的雨点,含混不清。“我和雷雨,我们都不是你生命的延续。你自以为是的祝福,不过伤口和枷锁罢了!”
你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。远处的黑暗裂开一条血红的缝隙。
“所以……所以我拒绝你带来的这条生命。”你痛快地享用着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,一不做二不休地叙说下去。
虽然你明白,这不是解脱,只是反抗的开始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你还要用你的精神和行动,去逐步摆脱他的阴影。可你已然久违地为自己感到骄傲——就像你当时被授予了武士名号,站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、浑身上下闪闪发光。你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了,但你就像幼稚的幼崽那样、想象着他脸上,一定是劲敌被击败的那种彷徨和恐慌。
等待已久了,你对自己说,好样的,草辉。
当你回过神来时,父亲已经退入星族的队伍了。上代族长走向你。
这时你开始恐惧——你放弃了一条圣命。这意味着,当这个仪式真正完成时,你会成为一名八命族长——闻所未闻,育婴室都不曾流传过的故事。要是你的九命仪式根本没法完成呢?你默默咬紧牙关,略有些不安地看着上代。她的表情很温和,就像是潮动平稳的湖泊。“又见面了,草。”她说。“感谢你接过领导的重任。”
她走上前来,唇吻落在你的额头时,朗声说道:“在这一条生命里,我赐予你信念。”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她没再多说什么,只是继续注视着你。那一度沉寂的、粼粼的湖泊,在星空之上再度恢复它的光辉。长途跋涉的痛苦扎进你的脚掌,可力量的滚烫涌动在你的脊柱里,迫使你抬起头。眼前的幻象斑驳成曲折却明亮无比的路,而你正要迈步前去。口渴的干燥搅动着你的口腔,你不免贪婪地向前迈步而去,却被一双双脚掌拉回了当下。
九命祖灵站在你的面前,他们皮毛上的点点星光渐渐汇聚成璀璨的泉流,淌向你的脚下,又慢慢攀上你的身体。你再度感到哽咽,身体止不住地颤抖——那些夜晚曾经做过的梦,咬着牙幻想过的事物,都在这个瞬间,即将变成现实。
“旧的生命已经远去,现在,你就是雷族的新一任族长。愿你把握好掌中的力量,保护好我们的族群。”在不真实的悸动中,你听见上代族长呼唤着这个名字。
“草星——!”
接着,一阵又一阵的声浪从四周涌了过来,抚摸着你的身体。“草星——草星——草星——”一声声,混合在一起,听来却无比清晰,振动在你温暖的胸腔里,战栗不息。
昨天的失败者们,今天的你们,又会是什么人呢?